2018年12月3日 星期一

MeatEater




灰色的Toyoka轎車搭配耳機裡的背景樂出現,我上前打開車門,看了一眼駕駛座上的陌生男子。


還沒入坐,先試探性地打招呼:「嗨?」他才探出頭來回丟我:「嘿。」哼唱似的語氣,我暫停音樂,彎腰坐進有些凌亂的副駕座。
除了座位下幾罐保特瓶裝的飲料外,扶手箱還放著打開著的飲料盒,裡面幾根菸抽完後被揉爛躺在盒底不知道多少時日,我假裝不在意。夜裡的車廂內其實看不清容貌,只知道男子有低沈的嗓音跟輕挑的語氣,告訴我他鮮少到這個區域,右手拍了拍我的大腿,手指攀上輕撫內側。我微微發著抖,緊張卻也異常興奮的情緒隨著脈搏跳動。


我答應一次魯莽的深夜邀約。


在每個獨自幻想的夜晚中,充滿成熟性魅力的男人們在腦海中用柔情深邃的、虎視眈眈的眼神,每一次挺進就溫柔呼喚自己,包容著我的幼稚跟慾望。身為一個性幻想對象是老師、學長、男友的我,現在正與一個年紀小上4歲,鍵盤對話中毫不費力地敲出各種表情符號的男子前往汽車旅館。


車子在夜晚的橋上奔馳,橙色的光條掃過車窗,一盞盞街燈朝車子直面而來,又退後遠去,畫出與河流垂直的晃動軌跡。橋的對面是什麼?既使住在它旁邊的老舊街區裡,我從未橫越新店溪,穿過城市與城市之間抵達另一個場景,此時卻希望這條長路沒有盡頭。
車內的男女將乘著車流,順著都市的血管抵達螢光霓虹燈管繞出的閃爍MOTEL字樣,這張身軀的性慾終點。


我故作鎮定地跟他互丟幾句不著邊際的對答,不知道誰說過「這是妳莫名的防衛心」,緊張的時候總會讓自己看來特別輕鬆,就像憤怒過頭反而會笑出來吧。我瞄了身旁的男子,他反而像是假日出遊輕鬆愉悅地駕車,簡直身處在不同世界的我們,為了性愛跨越時空尺度,感人肺腑的現代童話,賺人熱淚的成人物語。

在他開進旅館入口時,我還是忍不住說了:「我真的好緊張。」
男子笑笑地回:「我也很緊張啊哈哈哈哈!」 口氣卻是游刃有餘,他把車開進指定的車庫內,綿羊踏入血盆大口。

房間內冷氣大開,中央靠牆處不容忽視的白色雙人大床上放了好幾個枕頭,面對的電視旁邊擺著顏色歧異的按摩椅,我不禁聯想有多少雙肉體在其上做過各種荒謬姿勢的交合。這裡的坪數比自己的小房間大上3倍,氣氛卻冰冷無機地絕稱不上舒適。

此時我才真正看清年輕男子的樣貌,他的身高不高,上身厚實壯碩,名副其實的倒三角身材,五官冷酷卻有雙有神的眼睛。他張望了一下,進浴室後對著我喊:「妳知道這裡竟然有烤箱嗎?」在我隨之踏入浴室時瞧見他已經把T恤脫掉,手臂上一團刺青看不清是什麼圖案。

他從背後環抱著我的腰,我尷尬地笑著掙脫。
「哈哈,我先去洗澡了。」他知道我已經在家沐浴過。



我獨自倒在大床上,把自己捲入棉被中,側臥著四肢蜷曲,整個空間只有浴室裡的沖水聲響迴盪。


我答應一次魯莽的邀約,對話僅僅是手機的幾次滾軸下滑到底,手指就觸碰到對方的性器。
我再次提醒自己這個事實。


希望不要被殺掉。我暗自乾笑著,握緊拳頭指甲刺進掌心,想驅散不安跟可能的後悔。
浴室門開後腳步聲漸漸逼近,男子翻開棉被瞧著埋頭的我:「妳真的想睡覺了啊?」他也躲了進來,分攤已經被我升溫的柔軟被窩中。我翻身讓自己橫躺,兩個人就這樣並肩躺著頭臉甚至都沒露出來,鼻子頂著被單,視線裡沒有彼此。
在這短暫的幾十秒我把等下會發生什麼都丟到腦後,心情平靜地好像可以延續半個世紀。


他終於起身探進我望著上方的視線裡,撐開了白色布料覆蓋的世界,也拉遠我空白的思緒,我們互視了幾秒鐘,然後親吻。
「我去關燈。」他跳出棉被,渾身彷彿精力旺盛。



關掉所有燈光後,剩下冷空氣如低氣壓籠罩在彼此身上,雞皮疙瘩挺立,分不清是低溫還是害怕。他默默地又用殘留菸味的口堵住我的,舌不請自來攪弄口腔。即使在黑暗中我還是閉上了眼,關起接受光線與顏色的受器,在腦中想像壓在身上的男人的表情,他是即將初嚐獵物血肉的幼獸,雙眼放光同時鼻孔興奮地噴氣。
他舔了我的乳頭,甚至用不小的力道咬了口,疼痛跟快感同時到達知覺中樞,我輕叫出聲,雙手手指陷入他手臂的肌膚。
接著雙手捧住我的腰抓向自己,將身體塞進我柔軟多肉的雙腿間,理所當然,不帶憐憫的意味。我的雙臂張開,掌心朝上擺在枕頭旁是投降的獵物,而他正挺著兇器朝我而來。

下體因為挑逗後正濕潤著,我來不及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他的陰莖就頂住穴口,挺著腰進入我。
快感不斷席捲而來,將被淹沒的我只聽見自己的臀被他的下身狠狠拍打的碰撞聲,全身愉悅的酥軟感受跟我內心的茫然對比太過強烈,一瞬間世界分崩離析,天地顛倒,浪花拍打在海灘死去的鯨魚身上,夜晚裡的天際線露出夕陽的模糊光輝,大地之下的心臟轟然鼓動,從中心撐開網狀的裂縫傳出不合時宜的歡騰樂曲,我摀住了臉不禁呻吟。

野獸的爪及牙已經刺入獵物的體內,從傷口跟眼裡流出無色的液體潺潺淌至下體,一條散發甜膩腥味的河。
而他僅只微微喘著氣,持續不斷地抽插著陌生的我的身體。他抓住我的手腕拉到頭頂,壓住之後又是更猛烈的挺動,我的體內深處暈開彩色的漣漪,眼前是壞掉的映像管電視畫面閃爍,呻吟跟喘息頻率錯亂,快感跟悲傷揉合混雜成一團,無數個自我無限重疊再重疊,即將解離的意識。

他俯下身抱住了我,把嘴湊進我的耳旁:「妳好緊啊......」聽不出是滿足還是什麼情緒,他的嗓音把我拉回現實,動作未停只是緩了下來,我張開眼只看見在幽暗中發著光的逃生口,在遠方暈出綠色的微光。我的眼筐裡都是淚水,把螢光渲染開來,眨了眼之後再無邊際。
男子將臉依在我的肩頸,我感覺頭髮搔著臉龐跟耳朵,像是抹上自己的味道。

「我快不行了,求求你......」我用哭腔央求,我的喉嚨乾涸,聲音已經變調,夾在他腰際的雙腿顫抖。
他直立起上身,將我的右腿抬高跨在他的肩上,用力衝刺。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將陰莖退出我的身體,「......我射了。」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流出無色液體的傷口隱隱作痛,陰道口也因為長時間的抽插發燙腫脹著。
最後倆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答,他問我的感想,睏倦的我只說了很刺激腳都軟了這樣的話,再緩慢地穿上衣服連澡都沒洗就離開了。

他將車子開出旅館,停在路邊告訴我他想抽根菸,拿了包卡七就站在車旁抽了起來。
「妳抽菸嗎?」他遞了一根給我,我接下之後他替我點上,我無力地癱坐在副駕吸吐白煙。
其實不太抽菸的,這個時候想被濃煙包圍鼻腔,把體內一切腐朽發酵的臭味驅散或掩蓋都無所謂。我感到身體像是浸泡過酒精後軟爛,菸味繚繞,也覆蓋住哪裡的疼痛。

我感到不可思議以及迷惑,剛剛的悲傷只是曇花一現,轉化成了些微的憤怒。
渴望、刺激、恐懼、失落、憤怒,從崩裂的自己如岩漿般輪流湧出身體孔隙,我露出雙眼口鼻,試著尖叫卻發不出聲音。在今天之前,我或許根本不認識自己;在今天之前,我從未想過在地底埋藏著不斷壓縮的自我是否已經形成扭曲的生命體,成為永遠不會孵化的胚胎。


這一切發生在四個小時之內,從打招呼起始,終點是汽車旅館的車道出口,一場深夜的聚會,在河的兩側來回。



他將抽完的菸屁股隨手往旁一拋,準備開車。
「你這個放多久了?」我指著扶手箱的牛奶盒,男子聳了聳肩,說他也忘了,就把牛奶盒往車外路邊一放,當作處理掉了,輕輕鬆鬆地。


平時最討厭看到路邊垃圾的我笑了出來,奇異地如重覆釋。
「我想回家了,走吧。」










2018年3月7日 星期三

翻山越嶺




他住在小島西南邊,那個一年中總有半載颳著落山風的鄉鎮。長年總是溫暖,像是被四季所遺忘的熱帶半島,在每年的秋季時分,北方就會帶來越過大半個小島的風,承載著的溼冷以及人們吐出的霉氣在翻下山脈後就全拋到背後,而吹起了南邊乾燥的熱沙。


他的青春在持續不斷的強風中旋轉,年幼時總愛騎著單車到處跑,常常被落山風搧得亂了踏步,歪歪斜斜地騎著險路;學校裡永遠掃不完的黃沙就像他的年少煩惱,無盡而煩人;夜晚窗外的呼嘯聲伴隨鬼魅的呼喚,讓他輾轉難眠。


沈棠也是一樣吧?

很久之後,在其他地方生活的他再也沒感受過這能吹痛皮膚的強勁氣流,也沒再見過她。



———


在國小五年級的冬天,他第一次見到沈棠。


家鄉的東邊城門往外幾里,他的外婆就住在隔壁的鄉鎮。
都市裡,隔壁城區聽起來不過幾條街道的距離,在這裡卻是幾條溪,幾甲地的度量。
母親跟外婆的關係生疏,外公在他出生前就已離世,鮮少跟外婆見面的他,在五年級的寒假以雙親出國無人照應的原因,在外婆家長居了半個假期。


沈棠從他第一天到外婆家,就騎著單車到他家樓下,要他陪她出門蹓躂。「陪我出去玩。」用的甚至不是邀請的語氣。
她跟他同年,在逐漸高齡化的鄉下城鎮中,同齡的孩子簡直跟珍奇異獸沒兩樣。他跟陌生的外婆沒有話聊,也就成天跟著她騎著腳踏車繞。


沈棠有著短到耳下的俐落黑髮,牛奶糖色的肌膚以及跟他幾乎同樣的身高,總穿著細肩帶,炮仗花鮮豔的橘紅色連身裙,在晴天依舊的冬季陽光下,騎車時撲撲飛起,如鳥翼般的裙擺。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她濃密黝黑的眉眼,笑起來眼睛總是彎彎瞇成一線,但更多時候她皺著眉頭要他跟上她的速度,她跟風一樣的速度。

「你可以再騎快一點嗎?」她會回頭對身後的他大叫,「這樣我們晚上之前沒辦法回家啦,我爸會罵死我。」
一開始還無法追上沈棠,在他加快踩踏踏板的頻率後,終於能勉強不被甩在好幾公尺外。


在那個月裡,他們以像是前後拉著手的姿態騎著單車,探索了大半這個山海緊鄰的鄉村。沿著從中央山脈尾脊奔向太平洋的港口溪,從大片綠地與山林編織出的細長縣道,一路騎往東南方的港邊吊橋;或是面向北方,奮力地迎向變幻不定的山風,往黃灰色的沙漠地去。


沈棠喜歡一邊唱歌一邊騎車,有時是當時的流行歌(周杰倫的簡單愛)有時是他聽不懂的曲子跟語言(她說是阿嬤教她唱的日本歌)。如果是聽過的歌,他也會跟著在風中大唱,或是故意把曲調唱得亂七八糟,讓兩個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車騎得歪七扭八。

沈棠的歌喉很好,既使騎車也能把歌唱得平穩帶著活潑的豪氣,就如其人。但他尤其喜歡她唱那些不知名的曲子,細細的、溫柔的聲調,一下子就會消失在山風中,靠近一些才聽得到的音量。他為了聽她唱日本歌謠都會刻意跟她並肩騎車,那時的沈棠總會害臊地喊著要他離她遠一點。

他覺得臉紅的沈棠蠻好看的。


那天下午,他們並肩坐在沙岸邊望向太平洋,一邊向大海丟著石子一邊聊天,鼻腔裡滿是海水濕潤的淡淡鹹味,「我問你喔,你爸媽感情好嗎?」沈棠問。
「還好啊,有時候會吵架啦」他回答「只是不會吵太久。」
過了一會,他發現沈棠的沈默,「欸怎麼了?你爸媽吵架喔?」
「我爸媽很常吵架,有時候會摔東西,還是捶牆壁什麼的......我前幾天半夜還被他們吵醒。」沈棠低頭盯著腳縫間的細沙,「我爸好像在外面有另一個女朋友,媽媽很生氣,但是生氣也沒用,我爸還是不會跟那個女的分手啊。」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也就不說話,靜靜聽她說。

「我也覺得我媽很奇怪,我爸就不愛她,幹嘛不跟他離婚算了。」她撥弄著黃沙,用手指畫出了愛心,再從圖案中間破一道閃電紋路,象徵崩塌的裂痕。
「可能妳媽還喜歡妳爸啊,她不想要妳爸走吧。」他努力為她想出理由,雖然知道這只是無意義的安慰。
沈棠轉過頭來看他,癟著嘴:「如果是我的話,我才不要跟不愛我的人在一起咧。我要把他趕出去,然後再找另外一個愛我的人。」
「是誰趕走誰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你欠揍喔!」她用力拍了放聲大笑的他,瞪了一眼,隨後也跟著笑出來。


他們還沒體會戀愛是怎麼一回事,對於愛情的想像,是情感的交易,僅有供需盈虧,簡單的愛的加減乘除。


那天的風特別狂躁,他還記得接近傍晚時分,鄰近沙丘被捲起的滿天黃塵,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小的沙塵暴,彷彿看到剛剛說的那些言語也被捲了進去,破碎風化。
之後沈棠沒再提起父母的事情,不過有時看到她若有所思的側臉,也隱約知道家人的事情讓她煩心,但兩人還是依舊打打鬧鬧,寒假就在笑鬧跟兩台腳踏車的齒輪運轉聲中結束了。


在他回到自己的城鎮後,也沒刻意聯絡沈棠,畢竟兩人也沒互留地址還是電話,當時也還沒有私人手機,寒假的經歷像是以前看過的電影,影像還能在腦中清晰地播放,卻看來遙遠。學校的課業越來越重,也認識了更多的朋友,他們從此斷了聯繫。



———



再次見面是他參加外婆的告別式,寒冷的十二月。他久違地回到了外婆住的鄉鎮,看見沈棠與家人站在哀悼的人們之中,面露冷漠的弔念。
那年他高三。


他沒想到會再看見沈棠,應該是說,他幾乎忘了她,別於腦海中那蒼白的側臉,認出熟悉的眉眼跟短髮後,才喚回了那年寒假的記憶。

沈棠個子不高(也有可能是他長得高了,幾乎一米八的身長),她站在父親身旁,穿著黑色的緊身T恤跟深藍色的牛仔褲,五官已經不同當年的稚氣,眉眼間有著銳利的疏離感。
他站在家屬列中,青少年的彆扭讓他不想跟沈棠相認,要是她不記得他了,那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他可不想嚐。
沒想到沈棠在拈香過後,往他走了過來。


她先對他跟他的家人致意,隨後轉向他。
「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他知道沈棠認出他了,便生疏地問候。沈棠沒回答,只說了:「晚一點再聊?」


在喪禮及安葬的儀式過後,都已經是傍晚了,他走到附近安靜的田間小路試著放鬆整天緊繃的心情,一邊回想跟沈棠相處的種種。外婆居住的鄉鎮仍舊吹著如同當年的風,寒冷、乾燥、強勁地壓低了剛育苗的水稻。


「你長好高了喔。」一樣清脆的嗓音,嬌嫩了些。他回頭發現沈棠不知道何時走到他的身後,她矮他很多,可能只有一米五初,當初可是能夠並肩的高度呢。
「是妳太矮吧? 根本都沒長高啊。」他輕笑,他的彆扭在她的破冰下消失無蹤,兩人在稀疏亮起的路燈下並行漫步。


「妳都待在這裡嗎?」
「我國小畢業之後爸媽就離婚了,我跟我媽搬到台北。」
「是喔? 那妳有很常回來嗎?」
「沒有,回來幾次而已,」沈棠搖頭「這邊也只剩下我爸跟幾個不熟的親戚,那你呢?」
「我也很少回來」他回想「啊,不對,在小五之後,這是第一次回來。」


沈棠別過頭,轉向夕陽的方向:「所以我之前回來,也都遇不到你囉。」她的黑色短髮被風撩起。

他發現沈棠的頸項到肩膀的肌膚是以前的牛奶糖色,她將臉上的脂粉塗得厚了,有了色差。緊身上衣襯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因為身高的關係,他能從她的領口看見形狀明顯的鎖骨,衣服裡柔軟的起伏。

他才意識到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有點粗魯的沈棠,現在舉手投足間都充滿少女特有的柔媚傲氣。


「對啊,妳還記得我喔? 我以為妳忘了咧哈哈哈。」
他說完後,兩人間維持了長長的沈默,像是被夕陽拖長的影子。天色漸漸轉為紫藍色,雲彩間也亮起幾顆星星。
他們繼續走著,從小路的頭走到了底,離家越來越遠。
他倒也不會覺得沈默有多尷尬,沈棠原本就不是會讓話題延續的人,而原本擅長接話,開玩笑的他不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就變得只想傾聽。以前能用哼哼唱唱帶過,但他們已經忘了怎麼活潑。


「我有時候會想到你,」沈棠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我們繼續聯絡的話,會怎麼樣啊?」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突如其來的問句讓他腦中一片混亂,「嗯......我們可能會變成很好的朋友吧?」


她停下腳步,直直地望著他,眼中閃爍著光。
風越來越大了,好像連對方的身影也被吹得模糊。


她聳了聳肩低下頭,「嗯,或許吧。」
他看著沈棠的頭頂,升起了一股衝動,想要用手掌揉揉她被風吹亂的頭髮。 但他忍住了。
兩人最後折返,互道晚安就返家。

他沒想到,沈棠隔天清晨就跟父親回台北了,還來不及留下她的聯絡方式,她就離開了,像是騎腳踏車般速度如風。



他們再次失去聯繫。




———



他考上了台北的大學,就讀男女比例懸殊的理工科系。原以為上了大學能夠輕鬆修課,再用玩樂、社團與男女關係塞滿生活,沒想到光是每學期的必修就把他壓得喘不過氣,沒什麼時間進行大學生獨有的放蕩玩樂,晚睡不是為了唱歌夜衝而是挑燈夜讀。
交過兩任女友,一個學姊一個社團學妹,也都好聚好散,沒留下什麼刺激如八點檔般的糾葛劇情。


他的大學生活沒想像中精彩,雖說充實,卻也平淡。
這次他沒忘了沈棠,有時會在台北街頭找尋她的身影,偏矮的身高,俐落的黑色短髮還有那雙深邃的眉眼,但他從未遇見她。
有時他會夢到小五的沈棠,笑起來瞇成弦月的雙眼,在第二次見面時沒有看見。


結果就在他即將當兵前的冬季,搭著火車晃晃蕩蕩地從台北返鄉,下了火車後在月台邊見到沈棠,那年他已二十四歲。


他以為再也不會碰面了,畢竟也沒有再到外婆家的理由,沒想到就在提著行李箱往出口走時,看見熟悉的身形,以及那頭黑色短髮的背影就在幾步之遙獨自走著。 他加快腳步到沈棠身旁,確認是她後,打了聲招呼。


......啊,是你!」 沈棠盯著他困惑了幾秒後,便豁然開朗。
兩人在月台邊聊了幾句,她說自己也是在返鄉的路上,準備在小島南部與家人過年。他問沈棠:「這幾天可以去找妳嗎? 好久不見了,想跟妳聊聊。」語畢,他才訝異自己異常主動。
「好啊,你來找我吧。」沈棠倒是很快就答應了,他們互留手機,約好下星期的會面,便各自回家。


在他回家後,就發了封簡訊問她能不能下週日見。訊息發出後,便頻頻拿出手機確認回信。
原來自己那麼在意沈棠嗎? 當時的他才知道,上一次碰面,沈棠在夜晚的小路上仰看著他時,眼裡的光點把他帶到了未來,而那正是此時此刻。



週日早上,他搭著公車到隔壁鄉鎮,小五那年一樣的路線,只是這次找的是沈棠。下車之後走過幾條街,他就看到沈棠站在家門外。
「你來了。」沈棠對著他笑,眼睛瞇成一線。她的氣色很好,抹了橘紅色的唇膏,穿著白色的毛衣跟黑色長裙,垂墜式的青色礦石耳環在頸項間搖晃著。


沈棠領著他進了家門,他想起自己雖曾與她度過好幾週的日子,卻未曾踏進她家。 沈棠的曾祖父是當地知名的仕紳,自然也將自家蓋得氣派。面街的大門便被拱圈跟簷廊撐起氣勢,他們從旁踏入拱廊,些微斑駁的紅磚下與依然如新的彩瓷面磚相襯。

穿過門廳後,繼續往內走去,他的視野突然明亮了起來,中間方形的庭院盛滿日光,對著他們的正廳門口兩旁花木繁盛,讓淡色的庭院多了一些色彩,灰白色的石磚跟洗石子屏欄優雅地將整個內埕包圍,也把所有嘈雜都隔絕在門外,兩側挑高的迴廊及廊柱把光線切成規則的幾何陰影,安安靜靜地落在亭廊中。

跟庭外的氣派相比,庭內雅麗卻多了莊重靜謐,他站在院子中央面朝廳堂,一時間啞了聲。



沈棠的家人們都不在,她已經準備了簡單的飯菜,兩人在飯廳共食,「他們今天都到市區買東西了,這樣也省得耳根子清淨。」她挾了清炒水蓮到他碗裡,「這很好吃,我家人種的。」

他跟沈棠一邊吃飯,一邊交代了彼此的近況。
「妳還在台北工作嗎?」他有千言萬語想問她,但最想知道的是她現在在哪裡生活。

沈棠在台北一路就讀到大學畢業,便跟朋友合開了一間小小的飾品工作室,一面在外兼職維持基本收入,一面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跟室友合養了兩隻貓,住在城市邊陲的河岸邊老公寓。

她說著自己的事情時,總是點水般帶過,不帶感情地像是介紹一位朋友,或是自己做的飾品。但要是他開口,就饒富興味地托腮聆聽,時不時吐槽他幾句。
既使沒有以前那股尖銳的少女傲氣,依舊能瞥見落落大方的她在笑談中露出的調皮性子。


「那你最近打算要幹嘛呢?」她坐得離他越來越近,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柔軟精香氣。
「我要當兵了啊,不然怎麼會留那麼醜的髮型。」他摸了摸幾近平頭的頭頂,沈棠看了看,問:「是自己理的嗎?」
「妳看得出來?」
「你沒理平均啊,這邊有點太長了。」她伸出手,用指尖碰了他耳旁的毛髮,他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我再幫你修一下吧? 等我一下喔。」沈棠沒等他回答,就離席到其他房間翻找工具,最後拿了一件灰色的男用舊外套跟剪刀出現,「到庭院裡剪吧,我打掃也比較方便。」


他披上沈棠給他的舊外套(是我爸以前穿的,她說)坐在庭院中間,沈棠站在他身後拿起剪刀。
「我好像接受行刑的犯人,妳等下會不會拿剪刀抹我脖子?」他開玩笑。
「你再亂動我就真的劃下去喔!」沈棠笑著威脅。她用手撥弄他短硬的頭髮,剪刀清脆的開合聲跟冰涼的刀刃抵在他耳旁。


「妳現在有男朋友嗎?」他終究問了。 兩人天南地北的聊了許久,感情狀態卻是沒談的話題。
「沒有啊,我跟前男友交往三年,結果他喜歡上我朋友。」沈棠的聲音從後頸傳來,「然後我就跟他分手了。」
「妳把他趕走了吧?」
「沒錯,不愛我的人,就沒有理由留下。」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俯,手還在他頭上撥著,視線卻看向他的眼。


她的眼中閃爍著光,回到那年高三的冬天。
他身子向前,吻了沈棠的唇。
沈棠沒有退開,她閉上雙眼,唇還顫抖著,他輕啄她的嘴,用手掌捧住沈棠的臉頰。


庭院陽光傾斜,將兩人的輪廓鋪上薄光,正對著他們的廳堂上方,「桃源堂」的棕金色堂號將他們的世界與外面徹底隔離開來。


他能感受到沈棠屏住鼻息,他退開,看見她皺著眉笑了。
「跟我來。」


沈棠牽著他的手到了二樓,進了個矮小的房間。
房間裡擺設簡單,只有一張靠著牆的床,一張木桌及椅子,一面對著中庭方向的正方形小窗載了方框型的光線,倒入僅僅三坪大小的空間。
要不是還有地上的兩個行李箱以及桌上少許的瓶罐,就乾淨得像是欲出租的雅房。

「這是我以前的房間,」沈棠要他兩人一起坐在床沿,「我媽以前只要跟我爸吵架,媽媽就會到我的房間抱著我哭,然後兩個人一起擠在床上睡覺。」

「她哭完,睡著之後,隔天一早就會離開房間,什麼話都不會對我說。我像是被掏空的玩偶一樣,只需要塞進媽媽的情緒作為內裡,能夠被她抱著就好,不需要說話,不需要長大,其他什麼都不需要。」

「我爸最後跟我媽說:『不愛就是不愛了,沒什麼好說的』。我媽跟心死了一樣,整天都在我的房間要我每天跟她說我愛她,好像很害怕連我也不愛她了.....

「但我媽自己都學不會什麼是愛了,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實她根本不愛我。」


他將手心覆蓋在沈棠擱在床上微微發抖的手,她緊緊地反握住,幾乎哽咽:「我好害怕其實我沒愛過人,也從來沒人愛過我。」


「我愛妳。」
他再次吻了她,吻得像是深潛在海面下的悠長吐息,現實在此時擱淺。



遲到了整個青春。
他一邊輕輕舐咬她柔軟的嘴唇,手伸進毛衣下擺裡刷過她光滑的皮膚,安慰也愛撫著她。沈棠的眼裡都是淚光,她的手指冰冷,雙手交疊在他的後頸,緩緩地與他唇齒交纏。
他們毫不急促,也沒有飢渴難耐地索求彼此,像是早就知道這一天的到來,寫在預言裡的篇章。


沈棠卸下他的法蘭絨襯衫,在他脫下長褲時,她也露出飽滿的乳及曲線柔軟的腰身,兩人在床上交疊,他愛憐地吻她的耳,雙手溫柔地揉著雙乳,彷彿能感受到她心臟的鼓動。沈棠將臉埋在他的肩裡軟軟低吟,將身軀向上弓,腹部貼著他,接觸的每個部位逐步加溫,暖得他們想要更多。
他此刻只想好好地愛眼前的女子,用盡全身的力量愛她。


房間只剩下兩人間的喘息及親吻的聲音,他慢慢地以唇滑過沈棠的頸、鎖骨、用牙齒輕咬她挺起的乳尖,她的腿不禁夾緊他的腰,雙手難耐地揪緊了床單。
「我想聽妳的聲音。」他說,一邊舔咬她的乳房,手指往她的大腿內側探去,撫摸著她還未褪下內褲的敏感帶,沈棠身子一抖,忍不住呻吟。他的陰莖已經昂然硬挺,但他想慢慢品嚐眼前有著誘人膚色,如佳餚般的尤物。


他拉下她的黑色長裙,露出裡面的低腰底褲。但他並不將它一起脫下,而是隔著那薄透的布料用舌頭舔著她發熱的私處。「啊嗯…...」沈棠抵擋不住壓抑的嬌吟,雙頰發紅地皺著眉頭,用手向下輕推他的頭想要制止他,他卻變本加厲地加快了速度,她的體液漸漸把內褲浸得濕透。
他挺起上身,熱燙的陰莖抵住她的私處緩緩磨蹭,沒有戴套,隔著布料的刺激感讓她更加羞恥,吐出了淫蕩的呢喃:「啊…..給我......


「我想要妳......」他扭動腰部,讓自己同樣濕透的頂端不斷頂向沈棠敏感的蓓蕾,她泫然欲泣地幾乎快要哀求出聲,卻用手背遮住了嘴,那些羞人的淫語只剩下嗚咽及喘息。

他將她的內褲拉下,將她扳開的雙腿拉向自己,用手肘抵著床鋪低下身望著她充滿水氣的雙眼,一邊挺入。沈棠那痛苦卻愉悅的享受神情讓他不禁用力頂得更深,他呼喚著她的名字,整個視野只剩下沈棠令人愛憐的害羞表情、美麗的眉眼及豔紅的唇。


他緊摟著身下的她,陰莖感受著火燙濕潤的甬道,不斷挺動著捨不得拔出體外。沈棠懷抱著他,可口的光滑肌膚微微地覆上薄汗,將她的嘴堵住他的,兩人以親吻交換著說不出口的滿足嘆息。


最後他將沈棠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身上兩人緊擁著用力抽插,她再也忍不住呻吟,刺激到幾乎抽泣,在她顫抖著高潮的那瞬間,他在她的體內射了出來。



——



那天他們交纏了整個下午,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

「我覺得,我好像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沈棠裸著身體躺在床上,他坐在床邊,俯下頭往她柔軟的腹部偷了一口,問她:「嗯? 妳說什麼?」

「我知道你今天過來,我們一定會上床。」她摸著他的手指,進而十指交扣牽住了他。
「這是妳想要的嗎?」
「嗯,想要。」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往他的臉上吻去。


天黑時他與沈棠告別,兩人在公車站牌下擁抱,他搭上還嫌過早的末班車離去,車內也僅有他一個乘客。
在車子發動,漸漸遠離時他往後一望,看見沈棠轉身的背影,白色的毛衣在夜色下醒目如雲。


他走路返家時罕見地無風,鎮裡平靜得像是所有氣流都被另一個時空的裂縫吸收了。

他想起方才女子的柔軟、羞赧與親暱,他腦中的所有關於沈棠的樣貌被綁上了氣球,伴隨著她輕輕唱的無名的日本歌謠,在落山風止息的家鄉緩緩升起,到了沒有沙塵、也沒有風聲的夜空中。


他有某個地方正刮起大風的預感。





2018年1月19日 星期五

細胞分裂


My overthinking, over and over.     -offonoff <overthinking>


戊離開她已經一年了,陽子到現在還是沒有學會分離。


染色體歷經減數分裂之後,與父的同源染色體配對,再複製後,兩對染色體互相纏繞,最後再分開後,帶著另一對零碎細小的螺旋狀基因,就再也不是先前的樣子。陽子的日常風景從與他分離之後就變得陌生,因戊的參與及離開而漸漸扭曲。
他們的生命在許久之前交融,在漫長的相處過程中減去了自己的某部分與對方擁抱,呼吸與觸碰,嘆息與相視而笑,在對望中加成倍數的情感,他們複製彼此的習性,成了雙生子。


每一次跟戊走在一起,就能感受到戊的與眾不同。
戊在某些時刻,眼睛會定定地盯著前方幾個眨眼的時間,像是他的世界速度突然屏息,極度緩慢地流動了幾秒鐘。不是任何一個可視物,他的眼前總有個發散著什麼的東西牽引他的腳步,或說是一個星球的引力吧。陽子與他一起在住家附近的賣場漫無目的地閒晃,戊望著長長的陳列區盡頭時;或是國中時與陽子在早晨時追趕著校車,跑得氣喘吁吁的他們終於成功達陣,在車上氣喘吁吁地雙手撐著膝蓋時,他皺著眉頭的臉朝著窗外,仍是那樣的神色。
眼神堅定地,不被任何事情所打擾地看著。
而那樣的戊無論是誰看到了,都能被他吸引吧。


是什麼東西呢戊?
或是你在回望哪個東西的凝視呢?
陽子從沒問出口,雖然那樣的戊有著超乎常人的美,但也讓她感到遙遙的悲傷。
或許就是這樣的悲傷,戊才能這樣毫無理由地離開吧。
「陽子啊,」戊將會在某個平行世界,用依然親暱的稱呼反問她,「妳說呢?」


在陽子的夢中曾出現過他們交纏的模樣,呼喚彼此姓名的呢喃及喘息交雜著映像管電視的沙沙聲響,脆弱又溫暖,陽子撫摸戊帶著淡淡茶色的軟髮,他閉上眼睛吻住陽子。

會不會他們所交換的那些片段的基因,在彼此結合後,又回到原本的樣子?



一年前的某個深夜,隔壁的馬路不合時宜地施工,機械反覆敲打在柏油路上的聲音以及馬達的運轉聲透過地面傳導,提醒離地四層樓且戴著耳塞的陽子:不用睡了,既使想睡,也不能安穩。
搖擺不安的情緒像蒼蠅振翅的嗡嗡聲揮之不去,既使在任何時候塞上耳機,把音樂調得不能再大聲,試著投入在工作上,試著專心地作些什麼,模糊卻巨大的意念透過頭蓋骨的震動讓陽子震耳欲聾。

陽子的預感告訴她:她再也看不到戊了。

戊在那天離開了。不是死亡或是帶著任何悲劇意味的出走,他沒留下任何隻字片語,好像不曾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地輕輕消失。
陽子發現時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連絡上戊,無論是打電話,問他的隔壁鄰居或是朋友,沒人看見他,或是收到他的任何話語。「應該又是去哪裡流浪了吧」朋友跟認識他的人都那麼說,因為他的漂流性格,沒人擔心懷疑。但過了幾個星期後,陽子依然找不到他。接下來的幾個月,戊就像是切斷訊號般,跟這個世界再也沒有聯繫了。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戊的身影與陽子早已習慣的生活經過夢的複製後再分離,他的影子就隱隱地附在陽子的景色裡,模糊地在眼角餘光出現。
記憶的絲線在纏繞在眼睛後方,腦中的懊悔和固執反覆地拉扯著淚腺,也讓陽子雙眼酸澀地無法接受。這下子,至今在陽子的人生中來來去去的那些有關戊的事物,在夜裡複製後分開,記憶的有絲分裂,終究它們脫離不了陽子。
陽子脫離不了它們。


陽子沒學會分離,因為不曾真正地分離。



2017年9月17日 星期日

自動導航


你什麼時候會抬頭看著天空?


我還是沒有問出口,在你指著天上的某顆閃爍的微點,說出燭光般搖曳且能一口吹熄的星球的名字時。你笑著說:「太久沒看星星了,所以有點不確定哈哈哈。」但我總是在你的眼底找到星光的掠影。


在理應入秋的時節卻仍在踏出家門時感受到蒸騰的暑氣從柏油路溢出,不用上班的週末早上,閉眼躺在床上感受到窗外陽光透進來的熱度,找了幾十個理由說服自己郊外時光多麽有趣,身體卻動也不動。
啊,真是無趣又漸漸衰老的上班族。
最近這樣的念頭出現的次數日益頻繁,像是被未來的自己所招喚,提前認知到時間的流動快速到回憶都來不及,又過了一個夏天。



說到回憶,又該回憶什麼呢?


生活的步調放慢了下來,在八月時紛紛攘攘,過了幾個星期全然寂靜著。獨自待在狹小空間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怡然,有時焦躁地往外尋求不一樣的空氣。回歸到獨自生活這件事情,當出門時想的是回家後該健身還是睡覺,煩惱的是一人份的食物該如何保存,有時想著某個人的體溫,僅僅如此。


然而你透過簡單的幾行字在夜半時穿過半掩的房門,落在床鋪旁,幾句笑語就讓我放下一切,聊上半個夜晚,在尚未熟悉彼此的狀態下卻又低語難以啟齒的怨語及過往,這是危險的,我對自己說,沒出口。


我們在只有聲音的空間裡建構了私密的、誠實的、沒有顧忌的世界,放任自己沒有對朋友說出的字句在話筒中遊蕩,肆意地讓話語在夜半時分的空曠房間中迴響,但說到坦承,仍然太早。



「妳說的話總是保留」你埋怨,「我的問題都不正面回答。」
原諒我那單薄的記憶力,但說到把話講完整這件事情,我是不會成為讓語言斷在空中消散的,或許你說的保留只是因為沒有明顯的答案吧?
我的後一句話有時否定前一句話的自己,搖搖盪盪的,然後思緒漸漸墜入充滿不確定的濃霧中,托著字句以笑聲及幾個反問句包裹著就往話筒對面一拋,就當作抵達終點。

還沒斷線,你用幾秒的沈默換來一點交談間張力的喘息。
我們繼續回憶那些沒有被記錄下來的瑣事,探索未知般也對過往的歷史產生新的解讀,推翻既有的認知,產出新的錯覺。



我需要更多、更多的親密。
建構在酒精與城市中看不見的銀河之上的謊言、歌聲、以及模糊的過去輪廓,你什麼話也不用說,我能夠輕易地托出火熱且不負責任的諂媚,然後一點碎屑也不留地被你不置可否的笑聲摧毀,一切回到原點,我們毫不相識,我們無動於衷。




「我想在你撰寫的句與句之間被你的隱喻強暴。」


用你尖銳的筆鋒戳入我柔軟的、濕潤的嘴裡,我將用舌頭包覆,嚥下墨水,嚥下你聲稱矯揉造作的血液,讓身體被染成濃郁的靛藍色,快感從滴落的小小文字中爆開。
在我裸露的白皙大腿上留下捉擰語彙的痕跡,在乾燥玫瑰色的唇間抹上混濁且滿足的感嘆詞,在潮濕的甬道中射入一切關於故事的密語。

我想看著你無所謂的神情對我的色慾顯露出驚訝或是渴望,或是,那一點點改變都是近晚即逝的曇花,為我難以說明的慾望盛開。


你在車聲吵雜的街頭問了坐在後座的我:「妳抹的香水味是什麼?」
腦海中浮現電視廣告裡低沈而性感的男性嗓音,說著琥珀色與白色如何交融出甜蜜性感的香氣,帶有秋天的涼潤,金色的光澤......


「是九月啦。」我善用你的譬喻方式,或是這樣說,「是你虛擬小說的情話啦。」











2017年4月27日 星期四

親密的殘暴



她用掛著龍貓吊飾的一大串鑰匙圈打開公寓的鐵門,嘰嘎一聲,老舊螺絲的悲鳴。
一進家門就將鑰匙丟在客廳的玻璃桌上,框啷,她腳後跟著地大步走向冰箱,打開門把剛買的蔬果塞進去。

客廳的沙發散亂著抱枕跟昨晚亂丟的外套,她豪不在意,噗呼地一屁股坐下去解放疲憊,然後直愣愣地望著玻璃桌。


這串鑰匙圈已經用了10年,上面的龍貓吊飾是4年前跟他去日本的吉卜力美術館買的紀念品,他也有同樣一個,只是一下子就搞丟了,一如往常粗心。
這也是最近一次出國的回憶,再來的生活沒有長途旅行點綴,短短幾天的短暫旅遊也是有的,只是記憶好像沒有太深。


去了宜蘭吧?....三天兩夜,糟糕的旅店空調透出霉味,人潮擁擠的街道嘈雜紛擾,坐在機車後座感受到的炙熱夏風,剩下這些片段的回憶。
夜市裡的他牽住自己濕黏的掌心往前走,盯著看他微微發福的背影擠在人群中,不斷出現又消失在視線中。


她直直地望著鑰匙圈,焦距變了又變,眼前的龍貓模糊清晰交替。隨即拿起旁邊木櫃上的指甲剪,右腳把垃圾桶勾向自己並踩在塑膠邊緣,喀搭喀搭、喀達喀達。


早上出門上班前,準備出門的她從浴室走出來,被咬著牙刷的他叫住。

「今天晚上吃公園pizza吧,我去買。」他口齒不清地說。
公園pizza是他們從大學時期就常吃的披薩店,座落在大學校門不遠的小公園旁,一個小小的餐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近期的晚餐菜單中了。

「嗯,好啊。」
下班後,她到附近的超市買了隔天的伙食,漫步回家已是六點多之後的事情。



七點了,他還沒回來。

他很少交代自己何時下班回家,反正不會多晚,她也不太擔心,從不過問。
一直以來她就對他抱持著全然的信任。在這個時代看來或許很傻,她也知道。但每當他在她身邊時,總是露出倦鳥歸巢的放鬆姿態,毫無防備地把所有交給她。

手機、記事本、電腦像是衛生紙盒、馬克杯一樣,需要的時候拿來使用,不需要的時候就靜置在家中的什麼角落,不顯眼、也未曾被藏起來過。
他的煩惱、喜悅、悲傷在她面前親密地展開,與她分享、擁抱、消化。他的心事從不是只屬於自己的事,而是與她共享。



兩人的眼眉嘴角總是一同上揚下皺,相視時看著對方、也看著對方眼中的自己。



她打開電視,選了國家地理頻道。

八點,他加班了吧?
若是他早些回來,吃完晚餐之後總會一起看電視,國家地理頻道。
他喜歡聽濃厚的英國腔介紹著異國的文化、生態、歷史,咀嚼那那粗重的咬字跟冷酷的語調。既使旁白口音時常變動,他也不厭其煩地看完節目。

她想起讓自己印象深刻的是某一集介紹戰爭中的殺戮與性的本質。




黑白的戰爭畫面搭上沒有起伏的音調,畫面中多少面無表情的外國軍人臉孔,坐上一輛輛開往血腥與恐懼的列車,她不願想像他們所面對的殘酷場面,以為身處戰場的士兵無情地任由武器及雙手沾滿敵人的血液,也不願施捨一點憐憫,然而,人類對於同儕的壓力,與對方心理與身體的距離,社會建構的道德良知以及最原始的「抗拒殺戮同類」的本能,讓士兵總在戰場扣下板機時,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以及創傷。

距離對方越近,越沒辦法下手傷害。這無關策略或是勇氣,士兵甚至無暇思考到道德或勝負,而是本能上的抗拒,無法承受眼前活生生的人因為自己受傷,甚至帶著恨意死亡。有過殺人經驗的士兵,絕大多數有著心理創傷,不願回顧當初的行為,甚至是逃避或是遺忘那段殺戮的歷史。

「看吧,人類並不是那麼殘忍的動物。」他在她看得吃驚時摸著她的頭髮一邊說,聽來也像是安撫自己的語氣。

但拿起手槍,扣下板機連續射出子彈,也讓人感到滿足,因於人類具有的原始的攻擊,釋放,達到高潮的愉悅感。
戰爭以武力為手段,目的是迫使一方服從另一方的意志。而性是宰制與臣服的過程,兩者密不可分的相似。在殺戮的過程中,放大的瞳孔,急遽的心跳以及肌肉緊繃,高度張力的緊張情境與對方的攻防,跟性愛幾乎沒有差別。

節目的影像在模糊的男女擁抱動作以及匕首的穿刺,槍砲的射擊間轉換,她看得目眩神迷。
殺人前的本能抗拒,殺人的當下感受到快速膨脹的巨大快感,以及事後無法消弭的罪惡感及悲痛,劇烈的情緒起伏將殺戮這件事變得極為藝術,她依舊無法平心直觀殺人這件事,但將腦中想像的悲劇性套用其上,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異樣舒暢。


在觀看完這集節目後,在當天深夜他們久違地在床鋪上打了場激烈火熱的戰爭。





門把依舊沒有動靜。
如果他晚上九點後才回來的話,她會準備一碗香菇肉絲湯麵當作消夜,用米白色的瓷碗裝著,放在客廳玻璃桌上,等著他的身影在熱氣蒸騰中浮現。
在他吃的時候就陪著坐在旁邊看雜誌,閒聊當天的事。

但今天說好的,吃他帶回來的晚餐。

啊,雙層起司披薩不知道還有沒有? 原本對晚餐之約不是太在意的,卻因為不斷想起這名詞而越來越飢餓了,肚子渴望食物呼嚕呼嚕叫著,結果她疲累地側躺在沙發上伴隨著地理頻道的英國腔睡著了。


10點半,門把轉動,嘰嘎一聲的老舊螺絲呼喚,唧呀,您回來了呢。

他刻意放輕步伐踏入家門,發現客廳燈火通明,眼前的愛人睡得香甜,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手上拎著只剩些微溫度的披薩盒,他將盒子放在桌上,走向她,試著以公主抱的姿勢將她抱起來。當他將手臂枕著她的頸後時,她醒了過來。


「你回來了......」她迷糊著。
「我回來了。」他歉疚地對她微笑,「妳是不是餓到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睡著了?」
「嗯,我肚子好餓喔。」她將身體從沙發上撐起,發現了桌上的披薩盒。「啊!你還記得~」
「對呀,但是雙層起司沒了,只剩下培根起司。」他轉而打開了披薩盒,散發著煙燻培根以及起司的美好味道,她迫不及待地搶拿了一片,他們隨即一邊笑鬧,一邊品嚐著為時稍遲的晚餐。


之後他們一同沐浴,面對面搓洗著愛人的臂膀及身軀,他輕輕抱著身前嬌小的她,兩人全身沾滿著白色泡沫,親吻了起來。當唇舌已經無法滿足雙方高漲的情慾時,她翹起臀部,雙手撐著洗手台,要他將直挺的陰莖插入。「寶貝,給我,我等你等了好久。」她撒嬌,回到當時渴求擁抱與愛情的青少女。

他扶著她的屁股,從背後進入她潮濕的甬道。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剛剛在公司地下停車場中,他坐在地上壓住女人,纖細蒼白的喉嚨在他掌下漸漸停止跳動的脈搏。
撲通撲通,溫熱的血液從他的指縫中流出,女人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他用以往溫柔的眼神,望著他抓握著的女人頸部,而非突起的眼球。

太近了呀,他沒辦法承受女人蹭恨與不解的眼神,但他的歉疚與興奮的性器高高地聳立在女人身上。他將性器插入女人的身體中,也如同將殺人的刀(性器)深深插入她的體內,他抽插,完全宰制了這個女人,感到親密的殘暴及愉悅,並射精在她體內。



「殺人就像性愛,會不斷的消耗你,你非得離開戰場,就像不能持續地做愛。」


他對她說謊,他與她性愛,他把自己的全部交給她,他多想殺了她,用美妙的殺戮以及性愛作為兩人最後的高潮。
但眼前的愛人毫無保留地把過去以及未來放在他的手中,兩人終將攜手同行,他沒有權利主宰她,也不願兩人的愛以死亡為盡頭。


他將女人的屍體拖入後車廂,換了衣服發動車子,開到兩人最喜歡的披薩店,望著菜單問也沒問,買了培根起司口味。


「因為我愛妳。」他捧起她的臉龐,從背後一邊抽插,一邊深深吻著她。





2016年10月30日 星期日

Weight Off


https://vimeo.com/169920672

Bass俐落地彈擊著,粒粒迴盪在他的腦海。


接著鼓聲敲震鼓膜,太陽穴上的青筋隨著節奏一顫一顫,他闔上眼皮,下巴揚起,忍住不發出嘶聲。
身下的女子正吸吮他腫脹的陰莖,頂端分泌出前列腺液,被女人用柔軟的舌頭刮去,接著黏膩的口腔包覆陰莖前端,嘴唇上的口紅染上他怒張的青筋。



迷幻的效果器聲音漸入,像是煙霧般瀰漫在兩人之間,或是下午時候透過霧面門窗映在床單上的模糊多彩光圈。


他的房間剛打開了玻璃壁燈,老舊質感的黃橙紫色與甜膩的霓虹光圈圈散落在整個空間,室溫又因為他們的交纏升高了幾度,皮膚毛細孔張開,蒸騰的熱氣裊裊跟分泌的汗水交雜,情慾正在燃燒。


女子的口很燙,他快要沒辦法忍受這樣的刺激,將她拉起,讓她跨坐在雙腿上,口舌沒入對方的嘴,又是一陣纏綿。


肉體正蠢蠢欲動,慾望欲蓋彌彰。




他們持續著吻,他的右手掌盛著她的後腦勺,手指插入髮間,無意識地撫摸她美軟的毛髮,輕柔如絲。她的雙手幾近莊重地包覆他的臉頰,拇指貪婪地劃過他些微突出的顴骨。呼吸接著彼此的吐息,交換著唾液,說不出的挑逗字彙,還有不滿足的嘆息。

房間的煙霧越來越濃,意識趨近模糊,音樂也慢慢脫離現實。
他快要把守不住,而她的腰身扭動,穿著極短棉褲的屁股摩擦著他,他的手掌滑下,捏揉著多肉的臀,發現她已經濕到外面來了。




此時清脆規律的銅鈸敲打隨同吉他的細碎呢喃出現,迷幻的旋律不斷重複著同一個音階起伏,沙沙的似海潮聲左右交響,而bass的爬弦不斷,鼓聲依舊,無止盡地鼓譟兩人的愛撫,刮搔他們已經微薄的意志力。



他們正漸漸掉入無底的洞穴,潮漲潮落,聲響未停,煙還沒散,下一首歌就要入場。




夜晚還很長。

2016年7月7日 星期四

厄夜

她在颱風來的那一夜,渾身被汗浸得溼透地躺在床上。


窗外不停的呼嘯聲敲擊玻璃窗,既使把窗簾都拉上了,她也能想像外頭的世界灰暗而混亂,低氣壓帶著雨水及狂風席捲整個城市,無論是何物都低著頭彎著腰小聲地呼吸等待平靜,在家裡也像是要被聲音壓垮似的。

她隻身一人躺在床上,握著手機,另一隻手抓著掛在大腿邊緣的內褲。
房間燈沒開,她在黑暗中享受著外面的風雨聲,對比於待在狹小室內有異樣的安心感。

「好熱......」她喘息,臉頰下緣的汗水沿著下巴流淌到脖項,乳房間汗水濕濡。


前二十分鐘,一個178公分24歲17公分的男人壓在她的身上大力地抽動,粗大的陰莖進出著她的下體,他在她耳邊說著「小母狗看我幹死妳」而她因為男人性感的聲線發出滿足的嗯嗯啊啊呻吟,兩人的聲音疊合,十五分鐘後結束了一場粗魯而激烈的性愛。

前一個小時,一個182公分78公斤16公分的大叔把她壓在落地窗前,以背後式快速抽送著,一邊喊著「寶貝!舒服嗎! 啊啊啊啊!好爽!」一邊把精液送進她窄小的陰道中。雖然他的喊叫聲大到她差點乾涸,但是很快就結束了,五分鐘的短暫交合,對方只說了聲掰就離開了。

前一個小時五十分,一個180公分85公斤15公分的男教師將她抱到講桌上,捏揉著她的屁股,牙齒啃咬著她的乳頭,要她一邊手淫一邊求饒道「老師人家好想要被大肉棒幹」才肯將陰莖放入。最後「啊嘶~~~~」地將精液灑在她的嘴上臉上,構成了淫穢的圖像,還要她吞下肚,但她沒照做。
這一次半小時,也是她遇過最久的一個。


他們以聲音性愛,她從未約過,也不想約任何一個男人。
但她的慾望無底,她不知道要試過多少次才能填滿自己。



她閉上眼睛,在西北方荒野中矗立的老舊古堡裡最後的女爵,她一直以來進行的故事。


冷冽的北風整日在古堡外喧囂,也滲入室內帶走溫度。現在是十二月的冬季,灰色的古堡蓋上銀白色的雪,將景色都淡了。
她的古堡華麗古老卻像是個謎,沒人知道它的故事。她花了一個月梳理著女伯爵的身世與歷史,她站在黑色的鋼琴旁,看著上方懸掛的家族畫像。
她的祖母(她想應該要是祖母)有著墨綠色的瞳孔,以及美麗的黑色毛髮。雖然臉上微笑,卻看似哀傷。她知道她的憂傷繼承於祖母的眼眸,那長遠的,不明所以的哀傷,存在得幾乎矯情。

女爵的伴侶從長樓梯走下,這次是一個棕色捲髮的年輕男人,從後面環抱著她。


又在憂鬱了嗎,嗯?妳的祖母很美,就跟妳一樣,有這個國度中從沒出現過的黑色毛髮,像是美麗的黑天鵝一樣。
為什麼難過呢?妳知道為什麼嗎?我知道的喔.......


剛剛交歡的男人音線交雜,伴侶的聲音不斷變化,喘息跟呻吟如同背景樂沙沙浮現又淡出。
女爵轉頭,發現他的樣貌與以前所有的伴侶疊合了。


他們是鬼,是她慾望的幽魂。她將他們一個個殺死之後埋在古堡周圍,幽魂從未離去。她的城堡就是精神跟情緒的載體,而她的慾望及憂傷則是於一個個年輕男人的軀殼。


在伴侶回答的瞬間她睜開眼,知道是該殺了他。
答案從沒有出現,因為總是葬送在所有伴侶的口中,成為存在著未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故事該結束了。

北風的聲音與房間外的狂風暴雨有什麼不同?
荒漠的寒冷古堡跟連颱風入侵都如此濕熱的國度有哪裡相同?

她站在桌上,用力把窗戶打開,讓猛烈的風雨打在身上,雨水快速地滲入耳朵,痛快地凌虐著她的肌膚。



她的手裡還握著尚未掛斷的通話,與那些男人,與那些幽魂。